樵云老人年七十,发白双瞳黑如漆。喜唱人间快活歌,好吹酒后无声笛。
一声吹动岭上白云飞,一声吹动山巅明月出。惊醒松梢野鹤栖,唤起波心海蛟蛰。
老来湖海友朋稀,貌古形衰无气力。尽日疏斋坦腹眠,五斗浊醪时自适。
常游北墅剧欢娱,每对南山抱岑寂。张三李四懒结交,黄八赵二不相识。
自歌自舞兴怀真,独步独行神思逸。家无生产万镒金,囊蓄樵云独唱集。
杜撰八阳经,何止三千帙。醉墨淋漓不整齐,粗言跌宕唯真率。
丈夫志气脱情尘,村媪娇羞贵妆饰。长蛇出穴众尽惊,骏马下坡人辟易。
瀑岩溜断峡泉飞,茶鼎涛翻海波溢。光寒孕出蚌腹珠,声雄击碎鸿门璧。
千寻桧柏秀奇峰,一片莓苔裹顽石。祗图豪放旨趣高,肯蹈凡庸陈腐失。
曹刘沈谢丈人行,江左风流亦勍敌。自愧滕薛微,敢与齐晋匹。
虽乏经邦辞,颇尽归耕术。洗净功名疵,涤空声利疾。
星斗灿心胸,烟霞生肘腋。玉涧奏瑶琴,银河泻琼液。
松云满草衣,岩霏洒石壁。空翠扑晴轩,虚白凝霄室。
豪端锦绣机,奚藉天孙织。语险神鬼愁,言奇魑魅泣。
懦夫忽刚强,义士弥感激。山灵为起舞,万像咸拱立。
已免世俗羁,犹负林泉癖。饮酣拍手呼李白,倾倒壶觞同座席。
共话斯文丧乱后,馀子碌碌焉足恤。固多狗尾可续貂,其奈羊皮殊豹质。
噫嘘嚱安得快剪刀,剪取云梦竹䨲毫束作笔。删削郑卫淫,刬除妖艳习。
斡回正始音,书写大雅什。烜赫照乾坤,焜耀当天日。
清风亿万年,辉彩千百尺。妙理造幽微,芳馨著今昔。
虎啸龙吟天地间,蚓唱蝇鸣俱屏迹。狂澜捲尽江汉清,阴霾散去山峰碧。
永和九年,岁在癸丑,暮春之初,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,修禊事也。群贤毕至,少长咸集。此地有崇山峻岭,茂林修竹;又有清流激湍,映带左右,引以为流觞曲水,列坐其次。虽无丝竹管弦之盛,一觞一咏,亦足以畅叙幽情。
是日也,天朗气清,惠风和畅,仰观宇宙之大,俯察品类之盛,所以游目骋怀,足以极视听之娱,信可乐也。
夫人之相与,俯仰一世,或取诸怀抱,悟言一室之内;或因寄所托,放浪形骸之外。虽趣舍万殊,静躁不同,当其欣于所遇,暂得于己,快然自足,不知老之将至。及其所之既倦,情随事迁,感慨系之矣。向之所欣,俯仰之间,已为陈迹,犹不能不以之兴怀。况修短随化,终期于尽。古人云:“死生亦大矣。”岂不痛哉!(不知老之将至 一作:曾不知老之将至)
每览昔人兴感之由,若合一契,未尝不临文嗟悼,不能喻之于怀。固知一死生为虚诞,齐彭殇为妄作。后之视今,亦犹今之视昔。悲夫!故列叙时人,录其所述,虽世殊事异,所以兴怀,其致一也。后之览者,亦将有感于斯文。
天台生困暑,夜卧絺帷中,童子持翣飏于前,适甚就睡。久之,童子亦睡,投翣倚床,其音如雷。生惊寤,以为风雨且至也。抱膝而坐,俄而耳旁闻有飞鸣声,如歌如诉,如怨如慕,拂肱刺肉,扑股面。毛发尽竖,肌肉欲颤;两手交拍,掌湿如汗。引而嗅之,赤血腥然也。大愕,不知所为。蹴童子,呼曰:“吾为物所苦,亟起索烛照。”烛至,絺帷尽张。蚊数千,皆集帷旁,见烛乱散,如蚁如蝇,利嘴饫腹,充赤圆红。生骂童子曰:“此非吾血者耶?尔不谨,蹇帷而放之入。且彼异类也,防之苟至,乌能为人害?”童子拔蒿束之,置火于端,其烟勃郁,左麾右旋,绕床数匝,逐蚊出门,复于生曰:“可以寝矣,蚊已去矣。”
生乃拂席将寝,呼天而叹曰:“天胡产此微物而毒人乎?”
童子闻之,哑而笑曰:“子何待己之太厚,而尤天之太固也!夫覆载之间,二气絪緼,赋形受质,人物是分。大之为犀象,怪之为蛟龙,暴之为虎豹,驯之为麋鹿与庸狨,羽毛而为禽为兽,裸身而为人为虫,莫不皆有所养。虽巨细修短之不同,然寓形于其中则一也。自我而观之,则人贵而物贱,自天地而观之,果孰贵而孰贱耶?今人乃自贵其贵,号为长雄。水陆之物,有生之类,莫不高罗而卑网,山贡而海供,蛙黾莫逃其命,鸿雁莫匿其踪,其食乎物者,可谓泰矣,而物独不可食于人耶?兹夕,蚊一举喙,即号天而诉之;使物为人所食者,亦皆呼号告于天,则天之罚人,又当何如耶?且物之食于人,人之食于物,异类也,犹可言也。而蚊且犹畏谨恐惧,白昼不敢露其形,瞰人之不见,乘人之困怠,而后有求焉。今有同类者,啜栗而饮汤,同也;畜妻而育子,同也;衣冠仪貌,无不同者。白昼俨然,乘其同类之间而陵之,吮其膏而盬其脑,使其饿踣于草野,流离于道路,呼天之声相接也,而且无恤之者。今子一为蚊所,而寝辄不安;闻同类之相,而若无闻,岂君子先人后身之道耶?”
天台生于是投枕于地,叩心太息,披衣出户,坐以终夕。